在戏剧导演的排演厅里，玩手机是禁忌。一通盘下昼，演员把手机放在一边，读脚本、排演、听他讲戏，偶然会发起呆。即便怔住亦然好的，现如今，那是一种蹧跶的独处。
“要养成一种民风，专家在一皆，濒临一件共同的事，就会产生共情。”李六乙用词严厉，但声息中有四川东谈主的婉转，“要是不成共情，你坐在这儿干吗？你能演戏吗？”
李六乙本年63岁，偶然候他也以为我方可能太保守了。但东谈主文精神永远驻扎在他的体内，他很难禁受职责室的年青东谈主用DeepSeek作念巡演的宣传计议。“咱们快乐笨极少，调皮极少，照旧要我方想。”说着，他又反省我方，“可能是我老了吧。”
坐在黯淡的戏院，离开手机三个小时，刻鹄类鹜看一场话剧，如今亦然一件蹧跶的事。
不久前，李六乙导演的最新作品——香港艺术节委约作品话剧《雷雨》——首演亮相国度大剧院，并在本年上半年启动巡演。这一版块由胡军、卢芳、李红、苗驰、李小萌等演员主演。
手脚现代最热切、最具创造力的中国戏剧导演之一，也曾，李六乙信奉“不务空名，天高皇帝远”，把《郊外》改编成一出天马行空的前锋戏剧，引来冷凌弃诛讨。现如今，他则回顾文体，回顾戏脚自身。
自然剧情变动不大，但舞台上的《雷雨》依然有着是非的李六乙个东谈主作风。极简的情境，轮廓的空间，一景到底的背景，多半的独白，以及幽闲，无比幽闲。在静谧温暖慢中，李六乙但愿启发不雅众想考：曹禺到底想说什么？
1934年，曹禺的《雷雨》横空出世，尔后90年，脚本在不同期代延续被番来覆去从头说明注解，却永远困在“封建家庭悲催”的标签中。如今，李六乙近乎非常地以文体性为圭臬去溯源，探求曹禺的本意——这部咱们最熟悉的现代戏剧，也许从未被委果读懂。
导演李六乙。本文图/受访者提供
《雷雨》，一部希腊式悲催
这是一出令东谈主目生的《雷雨》，故事开场在一座静谧的教堂附设病院，散伙于年夜的一场大雪。在东谈主们熟练的《雷雨》中，故事只发生在周公馆和鲁家的客厅，时期是盛夏一个酷暑的雷雨天。但此次时空的变换，并非导演李六乙的创新，而是回到了曹禺本意。
《雷雨》是曹禺的戏剧首作，发表于1934年，随即就被搬上舞台。但由于时长问题，从一运转，序幕和尾声就没能在舞台上呈现，这个删减延续了90年。序幕和尾声就发生在年夜的病院里，是干线剧情十年之后，繁漪疯了，侍萍傻了，她们常年住在这家病院。
十年后的年夜，在序幕和尾声中首尾呼应，将《雷雨》的故事酿成了纪念，也给了导演挥洒诗意的空间。三个小时戏剧的尾声，舞台被重构，后方掀开，灯光普照，“雪花”纷纷洋洋，达数分钟之久，仿佛一场壮丽的珍摄之雪、宽宥之雪、回忆之雪。
“有序幕和尾声才是齐全的《雷雨》。咱们也捡回了以前被删掉的台词，这些台词十分热切。”李六乙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，“咱们从两个角度去斟酌《雷雨》，一个是演剧史角度，从1934年于今90年，对《雷雨》献技体式的阐述、坚捏和发展；另一个是学术角度，包括曹禺斟酌和《雷雨》斟酌。90年来，在这两个角度，我个东谈主认为都是造作的。”
几十年的《雷雨》演剧史，是一个延续纠错、延续回到原著的历史。
滥觞，《雷雨》是被视为一出强调阶层构兵和反对封建家长制的戏，东谈主物打破被图解为阶层压迫与不服。阶层构兵的期间曩昔后，《雷雨》被解读为东谈主性的扞拒与呼号、气运的循环与悲催，父辈的误差在子辈身上再现，扫数东谈主都承受着气运的悲催。《雷雨》终于脱离口角对抗的二元论，周朴园不再是邪派，鲁侍萍也不再是单纯的受破坏者，北京东谈主艺导演夏淳如斯形容他们两东谈主的关系：“初恋是最铭刻的。”而繁漪的形象也变身为一个矛盾而有劲的女性变装，致使屡屡被塑造为主角。
循环和宿命，似乎仍是抵达终极解读，但李六乙认为，这依然是误读。曹禺在《雷雨》单行本中附了一篇序，在序里，他否定了《雷雨》与因果报应的循环不雅相关：“《雷雨》所表露的，并不是因果，并不是报应。”
自从《雷雨》首演后，社会上对这出新戏产生许多究诘，不乏月旦声，这篇序一定进程上是对这些究诘的复兴。“那年曹禺先生25岁，利用自如一篇充满文体意味的形而上学著作，但咱们90年来都莫得稳重斟酌他的序。”李六乙愁然，是以许多年里，只将《雷雨》当成一部情节剧、伦理剧、家庭剧，“这是所有这个词造作的”。
《雷雨》背后的形而上学，到底是什么呢？摆布东谈主物行动的力量，究竟来自那处？曹禺我方有过解释，他在序里写谈，《雷雨》内在有一股奥秘的精神吸引乃至吸引着他，那是六合间的“凶残”和“冷情”。这股冥冥之中的力量，就是“自然法例”。
李六乙说，“自然法例”源自古希腊精神，渗入在希腊悲催中。“比方俄狄浦斯情结，恋母、弑父，是希腊悲催中非常热切的母题。曹禺找到了这个母题。自然法例有自然的正义性，是不受任何死板的一种生活。”李六乙说，从自然法例的角度判辨繁漪和周萍的关系，以及周朴园和女儿们的关系，便高出了对错，会对他们产生新的判辨，也会更接近曹禺。
终末一场戏，周朴园戴着帽子，穿戴大衣，背向不雅众，一步一步走进大雪。李六乙对胡军说，必须给不雅众留一个背影，此刻，周朴园是一个父亲。这个背影来自李六乙我方的纪念。30多岁的某一年，他骑车上班，趁机送父亲去病院，他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，识破戴白绸亵衣的父亲独自过马路，穿过东谈主群。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小心看父亲的背影，差点落下泪来，从此改变了他与父亲的关系。
朱自清以一篇散文将背影凝固成父亲的标记，几十年后在李六乙的东谈主生里发出回响，当今，他但愿让周朴园通过背影从头成为父亲。周朴园对侍萍、繁漪和孩子们都有心理，而十年后，只剩他一个东谈主澄澈大地对现实。“巨大的孤苦，”李六乙说，“你说他作了恶，然而对他来讲，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？以前莫得东谈主探讨过他。”
从头说明注解过的《雷雨》，是一个对东谈主性怀有同情的故事，是对扫数东谈主抱有悲悯的故事。它推奖心扉的炽烈，也包容东谈主性的瑕疵。“曹禺作念的悲催，是委果的希腊那种悲催。”李六乙说。
在阿谁郁热而哀静的雷雨之夜，一切矛盾、远大和不胜被撕开了裂口，但李六乙以为，扫数东谈主却都活在一种幸福之中。“每个东谈主都判辨到了我方要追寻的阿谁东西是什么，他们用生命禁受冷酷和冷落，又自信地去濒临委果的生活。”他说，“咱们要珍摄这种幸福，咱们要推奖这种幸福，咱们要矜恤同情完竣幸福的那种理想。”
香港艺术家张叔平贪图的舞台，永远笼罩在尊荣深邃的深蓝光泽下，整出戏也笼罩在一层感性、骚然的氛围中。曹禺在原作中提议使用的巴赫《B小调弥撒曲》，被罢职推行。剧作删去了鲁贵这个东谈主物，以弱化世俗性的部分，愈加增强心感性。在尊荣的底色中，李六乙但愿以希腊悲催式的气质，向每个东谈主物致敬。
“我不想阐扬曩昔是错的，我莫得新的解释，莫得二度创作，仅仅把我看到的东西用我的戏剧花样讲出来。”李六乙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，“我以为舞台应该是这么的，饰演应该是这么的，用光应该是这么的。但让不雅众倏得改变对《雷雨》的意会，一定有难度。”
李六乙导演话剧《雷雨》剧照。
毁誉皆曹禺
李六乙1961年生于成都一个戏曲之家，父亲是知名川剧艺术家李笑非。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，李六乙因一系列前锋戏剧作品而风生水起，此前，他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专科毕业后，埋头作念了8年戏曲斟酌和导演，1995年被北京东谈主艺导演林兆华举荐，插足东谈主艺。十分钟爱李六乙的戏剧指摘家童谈明曾评价，他的戏剧改造探索，有深厚的传统作念撑捏。
在戏剧界，李六乙以想想性和形而上学性著称，偶然也让东谈主远而避之。曩昔十多年，他扎进西方经典戏剧，从20世纪的《倾销员之死》，到19世纪的《樱桃园》《万尼亚舅舅》，到17世纪的《哈姆雷特》《李尔王》，他在戏剧史中溯流直上，一齐回到古希腊，回到两千多年前的《安提戈涅》 《俄狄浦斯王》 《被缚的普罗米修斯》。他读曹禺，是将曹禺放进通盘戏剧史中读，找到影响过曹禺的那些想想。
李六乙导演的曹禺戏剧中，好评度最高的是2006年首演的《北京东谈主》。那一次，他在《北京东谈主》中找到了的影子，致使一些台词都很像。半个世纪前，曹禺门生蔡骧在中国播送剧团导演过一版激勉轰动的《北京东谈主》，也受到了契诃夫的影响。不懂契诃夫，就读不懂《北京东谈主》。李六乙的《北京东谈主》很幽闲，如一出“静止的戏剧”。童谈明说，这种停顿、颓废，是契诃夫戏剧特有的。
舞台贪图一如既往的斗胆，歪斜的四合院、剥蚀的灰墙、白纸袒护的屋顶与断续的鸽哨声，勾画出一个烦恼的樊笼。他将许多对白升沉为极具心扉冲击力的独白——这是他的惯常作念法，亦然契诃夫戏剧的象征。他请来音乐家配上扣东谈主心弦的弦乐，摹画东谈主物内心的震荡，排出一部颓靡的期间挽歌。
献技激勉轰动，指摘家童谈明予以极高评价，认为这是北京东谈主艺自《茶室》和《狗儿爷涅槃》后的第三座里程碑。
而在此之前，相通是执导曹禺作品，李六乙却碰到了艺术生活最大的不闲适。2000年，他将《郊外》搬进戏院，引来捏续近半年的袭击，“99％都是恶评”，以及随之而来的多年无戏可排。
曹禺在《郊外》中抒发醒悟，他曾说，第三幕中，主角仇虎在丛林里驰驱时，完竣了从“非东谈主”冉冉成为“东谈主”的经过。以往版块中，第三幕经常被压缩得很短，但李六乙收拢了从“非东谈主”到“东谈主”的精神内核，将第三幕提到开头，并荟萃全剧，前两幕则改为插叙和闪回。这种不分幕，且沾污了时期和空间的戏剧结构，组成了极大的意会闭塞。
在舞台呈现上，这部小戏院话剧更是前锋得惊世震俗。仇虎驰驱的丛林，是马桶、雪柜、电视机、布娃娃、水泥墙等组成确现代物资丛林。舞台被涂成冰冷的铁灰色。变装行为也离经叛谈，从马桶里捞出一瓶可乐，掀开就喝。舞台上最显眼的背景，是24台电视机和3台录像机，分裂播放演员生活画面、不雅众临场响应、记载片《动物天下》、电影《郊外》、电影《解救大兵瑞恩》和《辛德勒的名单》……他用这些视频终局标记东谈主的多重意志，将意志流显影为蒙太奇碎屑。指摘者大骂，这是戏剧圈的“不正之风”，“鞭了曹禺的尸”。
时任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徐晓钟是罕有的支捏者。他说，十年、二十年后，你们这些想想和循序都会被别东谈主所用，但你们将会不为人知、不被显露。“全说准了！我以为（这戏）额外好，我额外夸耀。”多年后追思，李六乙仍以为解气。
那是一次极为外化的探索，但指向李六乙一以贯之的戏剧不雅——他但愿在舞台上作念一项改革性的好意思学实验，阐扬东谈主的多重意志的共存。
“你坐在我眼前，嘴里说着话，手指在动，脑子里可能还在想别的事，至少有这三种意志行为，是吧？再比如说，两个东谈主谈恋爱，想要牵手，嘴里却说今天天气真好，多重意志在一个时空里共存。”李六乙解释，在舞台上阐扬多重意志，就体现为形骸动作、言语动作和饰演动作的分裂，“曩昔我需要好几台录像机把这道理抒发出来，当今不需要录像机了，仍是不错通过饰演娴熟地利用，非常齐全的一套（系统）”。
有学者总结称，李六乙的演员平日呈现一种在东谈主物、演员自身与某种意念中往复游走的景况，饰演与台词实践经常不一致，这使得演员无法所有这个词帅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写实饰演，他的不雅众因为这种“割裂”而麻烦和看不懂。
李六乙却对这种无极性十分留恋，当演员在现实、回忆与设想中游离，其时期、空间都变得不细目，他会感奋地自我信服：“高档！非常高档！”
“这些年我委果作念的就是这个，多重意志共存的饰演花样。”他说，“这是改革性的改变。”
《雷雨》里也有多重意志饰演的存在。李六乙沿用了“一景到底”的旧例，舞台上是固定不变的沙发、茶几、桌子、椅子，以及旋转楼梯，周家、鲁家、病院都分享这个空间。将背景化具象为轮廓，最终达到的艺术成果是，这个空间在现实、回忆和想维中天真流动。有些时候，不雅众目前的场景并非发生在现实中，而是回忆中的画面，致使是伪善的设想。
当雪花落下时，扫数谢世的和故去的东谈主都出当今客厅里，坐在沙发里、椅子上、餐桌边，仿佛一个温馨祥和的除夜。这一幕只可发生在周朴园的脑海里，是一个父亲带着改悔和想念的设想。
“场景越浅易，越简略产生无缝衔尾的成果。就像电影里的画面剪接，不错在戏剧舞台上无缝完竣。”他说。当年小戏院里大费周章、发兵动众的实验，仍是酿成一套言语体系，娴熟而自然。
“咱们当今的戏剧，短缺赏识，
短缺审好意思，短缺批判”
李六乙与北京东谈主艺甜言蜜语，他的戏剧作品，半数是在东谈主艺以外创作的，但他对北京东谈主艺的灵魂东谈主物——曹禺和老舍的作品，则一直保存着额外的酷好和垂青。他导演过四川话版的《茶室》，到《雷雨》界限，仍是将曹禺五部最热切的脚本都从头说明注解了一遍。
“中国话剧立时120年了，扛鼎的唯一曹禺和老舍两个作者。”他顿了顿，“手脚中国导演，你不排他们，那你还排什么？排一堆烂脚本猝然时期，对吧？”
他眼神甚高，入眼的戏都是那些经典之作，内部有无尽的哲想和阐释空间。他觉适合下深奥优秀的剧作者，也深奥优秀的戏剧导演，优秀的演员相通深奥，导致不雅众的观赏水准也无法培养。他致使以为今天北京东谈主艺的《茶室》献技水平也鄙人降，当年焦菊隐的一些导演管制被弄丢了，要是有契机，他但愿简略所有这个词归附焦菊隐导演版块的《茶室》，寻回丢失的韵味。
李六乙导演话剧《雷雨》剧照。
“每年演的时候，我都会且归看。要是我来排，照旧按照焦菊隐先生的版块，换一拨年青演员，热切的是让他们意会作品，从头让年青东谈主从文体上来判辨这个作品。自然，对文体的判辨不错随期间变化，就像《雷雨》，在这个期间应该如何去判辨《茶室》，这是很热切的。台词不错不变，但如何说，是一个意会问题。”他说。
李六乙从不讳饰他对戏剧界严苛的月旦立场。“话剧处在一个非常平常的时期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，“咱们当今的戏剧，短缺赏识，短缺审好意思，短缺批判。”
他对一个熟练的年青导演说，要想作念好戏，无谓回到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，无谓回到六百年前的明朝，也无谓回到文艺复兴，只需要回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，望望其时中国戏剧和天下戏剧是什么样的。而阿谁期间的两个关键词，一个是诚笃，一个是创造力。
2025年头春，料峭的正月里迷漫着东谈主工智能带来的惊喜和焦急，这位戏剧导演却保捏着妥当。他说，咱们今天依然活在卓别林电影《摩登期间》所描述的期间，东谈主就像零件镶嵌高大的机器，忙个禁止。而越是在手艺蕃昌上前的年月，东谈主的鲜嫩与温度就越迥殊，艺术就更需要真实的心扉。
他的担忧在于：手艺会让东谈主们深奥对生活诚笃的心理，当手机无限剥夺着咱们的珍视力，当咱们仍是失去怔住和败兴的能力，迎濒临面的对话都变得稀缺，东谈主应该如何学会感受他东谈主？戏剧将如何刻画东谈主心？
“要是今天是一个AI东谈主在这里采访我，你说还有价值和道理吗？”他短发利落，一袭黑衣，心扉平定如老衲，“委果的戏剧和艺术不会被AI伤害，相背，畴昔的挥霍就是戏剧。”
发于2025.2.24总第1176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：李六乙：咱们简直读懂过《雷雨》吗？
记者：倪伟（niwei@chinanews.com.cn）
裁剪：杨时旸